作品展示

梦会开出娇妍的花来

  
        冬夜凌晨的天空就像染坊的黑色大染缸。

好似夏里正午的太阳竭力散发热量,冬晚的天空卖命渗尽黑色素,为着一个亘古不变的黎明破晓的梦。

农村的早晨从半夜开始。

梦媛从噩梦中惊醒。第一反应就是准确地打开小台灯。一看手机:3:30

睡眼惺忪中,听到了不远处十七叔家响起的锅碗瓢盆声,还有淅淅沥沥的歌声。像极了大戏班子的调调,唧唧歪歪,哼哼哈哈。梦媛对这素日里听起来刺耳又乏味的声音是感恩戴德的。她小时候常听奶奶说,夜里三四点是阴气最重的时候,鬼魂四处游荡,谁家灯亮就去哪家。

恍如晴天霹雳。小学二年级开始就被要求自己住一个房间。每每黑暗充斥着房间,梦媛就像被抛掷在浩瀚大海的一片孤舟,惊恐万分。常常夜里醒来,不敢开灯,怕野鬼寻着灯光找来。梦媛后来买了小台灯,用厚厚的课本遮掩着亮光。后来十七叔搬到隔壁,便不再点灯。

十七叔按辈分该叫十七祖,因没讨到老婆,称呼年轻些,兴许几率大点,于是,村里的大小老幼都管他喊十七叔。十七叔干着村里绝无仅有的行当——给母猪交配。他很忙,凌晨开始电话就响得络绎不绝。

村子里的人是看不起十七叔的,一个光棍做这种不害臊的生意,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死了留给虎视眈眈的兄弟,要不就是带进棺材。当然,大家只在私下咒骂,得罪了十七叔,拿什么给母猪交配呢。

十七叔是有过老婆的,后来跑了。往后被很多女人骗过钱,大块头泼辣的越南女人,山旮旯逃出来的老寡妇。这些女人骗吃骗喝,狡猾阴险,手段高明。见面几次就哭着说家里急需用钱,给了钱就马上结婚。十七叔被骗了还觉得不可思议,赞叹这些女人足智多谋,胆量过人。留下来做保证的身份证是假的,电话号码瞬间变成空号。有一次十七叔守在女厕所门口,女人还是顺利从眼皮底下携款逃走。几年后,十七叔的积蓄所剩无几,心灰意冷了。

嘈嘈切切的水流声,吱吱啪啪的火苗声此起彼伏。梦媛模模糊糊地又睡了。

巨大的开铁门的声响震醒了梦媛。再次看表,5:15。三更已过,她不再胆颤。一阵阵恶狠狠的咳嗽声传来,揪动了她的心。爸爸出门了。

还有几天就是除夕了,上门讨债的人把家门口刚用小石块填平的土坑又踩陷下去。小巷里的狗群不亦乐乎地吠着,这家的狗吼完了,轮到下一家,最后来一个大合唱。一小撮人在交头接耳,发出窸窣的脚步声。这些人欠了外债,都躲债去了。梦媛想起了风靡一时的“六合彩”。那时候整个村子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热闹盛况。一到“买码”时间,人们就穿街走巷,四处拜访,一求“特码”。乡亲们奉行着“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原则,今天你和我“买码”的号数一样,我们就是同盟军,他日有了分歧,就恶语相加,老死不相往来。好在经过几年的折腾,大家都顿悟了。但是,欠下了不少钱。爸爸不甘心,继续赌着。

农民仍然辛苦地劳作着,渐渐忘记往日的伤痛。一幢幢趾高气扬的红砖白墙房如雨后春笋,而自家的泥砖房格外醒目。80年代的老房子,下面是青色的砖块,上面是黄色的泥砖,中间有几根柱子支撑着。日子久了,墙砖出现了裂缝,水泥板渐渐掉落。爸爸说,08年的雪灾冻结了将要成熟的香蕉,10年的物价上涨让开支变大,家里的几头大猪因感染了猪流感而死,还说梦媛念书花了好多钱,为哥哥的婚事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可是爸爸没说赌钱。

哥哥结婚的时候才20岁,奉子成婚。家里几个堂哥小学毕业就去广东打工,没几年带个大肚子的女人回来。家里人乐开了花,底子厚的、薄的都风风光光包办婚礼,父母在外头大肆宣扬自己的功绩,说终于完成了人生的使命对得起死去的列祖列宗。爸妈以为娶了媳妇担子就轻了,没想到压力更大,小孩儿出生后,要多养俩人。不过大家都乐此不疲,因为世世代代都这么过着。

小侄女歇斯底里的哭声彻底让梦媛睡意全无。

水天茫茫,一轮苍白的日头,淡淡地照耀。

她起身,喝了杯温开水,准备上厕所。在学校养成的好习惯让回家后的梦媛甚是苦恼。家里没有冲水厕所,附近几户人家公用一个茅坑。一个蹲坑,两块垫脚石头,坑里秽物浩浩荡荡,苍蝇蚊虫飞舞迎客。茅坑或通风透亮,或半截矮墙,一遇雨水,坑内便湿湿漉漉,臭气逼人。

去茅坑的路上,要经过婶婶家。

梦媛在念小学的时候,婶婶就死了。婶婶多年不孕,她婆婆指桑骂槐,说母鸡会下蛋,娶了媳妇不会生娃儿。几年后,叔叔将外面的女人和孩子带回家,要和婶婶离婚。婶婶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就喝农药自杀了。死的时候,眼睛怎么也不肯闭上。她娘家人大哭大闹,惊动了村政府。她婆婆倒是冷静,去街上买了一条老母狗打死了拖遍家里每个角落,说是驱邪。

不久后,女人的孩子玩耍的时候掉到了池塘里淹死了,女人疯了,村里人都说是因果报应。巫婆说是女鬼附身,她婆婆就三天两头跑到婶婶的坟头烧纸磕头。听说后来遇到了一个法力高强的巫师,女人不疯了。但是,他们家还是不太平,叔叔在外头了有了女人,还怀孕了。

天空越来越亮堂了,像死鱼眼的白。

梦媛回到家便看到了坐在家门石墩的奶奶。脸上满是沟壑的皱纹,深陷的眼睛淌着浑水,手掌都是茧皮,整个看真像用树枝做成的小耙子。

奶奶五岁的时候给爷爷当童养媳。爷爷早死,奶奶吃了很多苦头把四个孩子拉扯大,为儿子们谈老婆、盖新房。自己种辣椒蔬菜挣钱,绝不拖累孩子。农忙时,帮完这个儿子干活,明儿到下一个儿子,绝不偏心。儿孙满堂的时候奶奶突发脑血栓,腿脚不灵活了,儿子们便为奶奶的赡养问题反目成仇。年轻时,奶奶是橄榄球,人人争抢;生病时,奶奶是乒乓球,被人推来推去;老后,奶奶是高尔夫球,恨不得一杆子打得老远。

二娘常来找奶奶闲谈。她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生了五个儿子,老了竟无一人奉养,七十多岁了还要下地干活。素日里,儿子媳妇看到二娘驼到地里的背,大声吆喝着老不死。

吃过早饭,妈妈让梦媛一起去圩上买年货,同行的还有伯母。

伯母曾长时间不搭理妈妈,据说是因为伯母连生了两胎女儿还尚未生出儿子,而妈妈第一胎便生了儿子的缘故。伯母两次剖腹产,医生说她不能再生了,有生命危险。此后,伯母莫名其妙地和村子里有儿子的妇女合不来,整天一副生不出儿子的苦瓜脸。

梦媛看到伯母怀里熟睡的小男孩,也不觉得奇怪,村里,多的是用积攒养老的钱买个儿子送终的平常事儿。后来才知道,男孩不是买的,伯母给医生送红包,让医生解开结扎的绳子,第三次剖腹产生的。此前,伯母还流产过一个女婴。剖腹产的时候,划刀子的地方发炎,积满了白色的脓,医生把死肉切掉,往外扯来新肉缝口子。村里人无一不对伯母的不怕死精神赞叹不已。从此,伯母嗓子大得像鸭公声,见谁跟谁说自己的儿子聪明。

梦媛坐上了去圩上的三轮车。这种三轮车涂着红色的漆四周围着墨绿的布,后厢摆着两排长凳子,人多时,还在过道里放几张小板凳。这几天下了些蒙蒙细雨,小路的泥泞遭太阳一晒,坑洼不平,泥硬如泥。

梦媛念初中的时候要坐这种三轮车往返学校之间。学校禁止学生坐无证驾驶的车辆,严厉打击三轮车。可大家还是欢欢喜喜地坐着。坐啊,怎么不坐,便宜又方便。

对面坐着同村的老光棍。那个老光棍小时候偷摘别人的荔枝,从树上摔下来,腿就瘸了。调皮的小孩经常拿石头扔他,朝他吐口水。他拿出很长很长的竹棍,一瘸一拐地追着小孩打。光棍老了,脑袋不灵光了。他常常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种满皱纹的枯脸,黄澄澄的眼里有一种浑浊的光,粗糙肮脏的手生着一层灰白鳞片,嘴巴上下开张。孩子们看到他就像见了鬼一样,撒腿就跑。

十几分钟到了集市,已经很热闹了。店铺张灯结彩,卖着对联和灯笼;马路两旁铺满了各式小贩,大声吆喝着招徕顾客;道路很挤,人过不去索性停下来看车展,嘴里念叨着自己念大学的孩子以后也能开这种四个轮的车。

许多妇女提着个麻袋,领着几个娃儿,从这一家尝到下一家。店主开始脸上堆满笑容,情绪高昂地说随便吃随便尝,味道不好不要买。在看到很多人光吃不爱买后,嘴就嘟囔着,尽是厌恶不悦的神情。

路的两侧是各类小吃摊。烤肉在炭上吱吱作响,人们夹起大筷大筷米粉往嘴里送,细小的尘土渗入了棉花糖的棉丝,身上挂满了年货的行人走累了停下来欢快地喝着糖水,小孩子们一手扯着父母的衣角一手抹着鼻涕眼泪哭丧着脸要回去买刚刚看中的衣服玩具枪,老人家从隐秘的内衣口袋掏出重重包裹的毛票,大老板食指放嘴里沾点口水清点钞票,鸡鸭惊恐地看着笼外人群,惴惴不安地发出哀鸣。

天空变成了紫色,黑暗即将来临。

梦媛回到家时,黑暗笼罩了大地。

家里还没有做饭,妈妈让梦媛去菜园拔萝卜炖汤。来到菜园,顿觉浊臭逼人。空地上堆满了各色的垃圾,沟里流淌着猪圈排出来的粪水。

在农村,晚餐是正餐,一荤一素。梦媛却养成了城里的习惯,晚餐少吃。

忙完后,村子里已是万丈灯火。冬天的夜里没有星星。狗吠的声音没能化解这山头的静谧,月光惨然地洒下它的光,普照着这个永远平和安宁的山村。

梦媛关闭了黑暗中唯一的一丝亮光。

今天是从大学回来的第一天,竟失眠了。

迷迷糊糊中,梦媛好像睡着了。

梦媛又做梦了。梦到自己大学毕业后回村子里开起了公共汽车,原本的泥路已经被宽敞的水泥路代替。突然,梦媛又站在了村子小学的讲台上,正在带着孩子们念课文。

梦会开出花来

梦会开出娇妍的花来

去求无价的珍宝吧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贝

你的梦开出花来了

你的梦开出娇妍的花来了

在你已衰老的时候。
   是戴望舒的《寻梦者》 。

农村的早晨是从做梦开始的。

梦媛,梦圆。
                       (湖南省《我的中国梦》高校“我的中国梦”主题征文活动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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