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的诗,很多人耳熟能详。对于赖庆林来说,大二之前,光明这个词对他而言,是个抽象的意义。然而大二之后,光明,慢慢成为了实实在在的需要、渴望,甚至是一个等待发生的奇迹。
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干净帅气。头发整洁清爽,说话时眼睛和嘴角都含着笑。当他认真地看着你,你会发现,他的眼睛亮亮的。但是记者出于习惯跟他握手时,他只是微笑着注视着记者的眼睛,并没有看到有人向他伸出手来。走路时,他的同学会陪在他的身边,防止他撞倒。
他是赖庆林,湖南科技大学艺术学院2008级雕塑系一班的学生,老师说他是雕塑专业能力最强的学生,但是他即将失明。
2010年8月,他被确诊为“视网膜色素变性”,在医学上称为“眼癌”。这种病症的一般特征表现为患者首先出现晚间视物不清,简称夜盲,而后视野逐渐缩小变为管状视野,最后视野全部丢失变为盲人。这个过程有的长达十几年,有的只要几年。赖庆林属于后者。两年半的时间他的视力已恶化到国家二级盲人的指数,再不进一步进行手术治疗,他就会完全丧失视力,变成一个盲人。
他对雕塑特别有感觉,但是他即将失明
12月中旬的一天,赖庆林终于完成了他的毕业作品——雕塑《尼克·胡哲》,那个没有四肢的的演说家。完成的那一刻,他开心极了,甚至有一种幸福感。他时而退到远处,打量作品的大致轮廓,时而站在近处,用仅剩的视野逐一端详。这两个动作他记不得重复了多少遍。终于完成了,从9月份起,从做造型骨架,到测量,再到上大泥巴,最后到塑造细节,近三个月,这是他用时最长的作品。
他心目中的尼克·胡哲,是顽强乐观的,正是他想展示的尼克·胡哲最平常的样子:像个普通人一样“站立”着,微笑着。由于视野太小,雕塑整体轮廓成了最艰难的步骤。他不断地用手去触摸,感知整体的轮廓。好几次,他退到远处,觉得作品不是自己想要的效果,他又走回来,不停地修改,来来回回无数次。
“如果眼睛还和以前一样,就不会是这个样子!”无助就像是一堵高墙矗立在面前,他怎么努力也只能无力地滑下。无数次,他真想把眼前的这座泥像推倒,让它碎成一片。但是当他把手放在还未成形的雕塑肩膀上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这不是一团泥巴做成的死物,他仿佛正搭着尼克·胡哲的肩头,而胡克告诉他:“如果你不停的纠结于你所没有的或者不想要的,你就会忘记你真正拥有的。”
最后一线光明何其珍贵,他更加深刻地明白了。他要尽可能地留住生活中的点滴。
他重新穿起工作服,和好泥土,不厌其烦地修改造型轮廓,尽最大努力将他所捕捉到的尼克·胡哲的神采赋予到作品里。有时候他也会很热血地说:“今夜加班吧,争取多做点!”一旁的同学就劝他:“别,你眼睛需要休息。”
作品完成了,花在整体轮廓上的时间占据了这个雕塑创作时间的百分之八十。现在,他的《尼克·胡哲》正放在雕塑楼里,等着被展出。这个没有四肢的演说家“站”在其他雕塑中,露出欣然的笑容。
“我会花比别人更多的时间,更用心去做,也许会做得不好,但我也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做。”对于创作中的诸多挫折,他选择坚持,“既然喜欢雕塑,我就该把它坚持下去。”
“他的专业综合能力是同专业里最强的。”雕塑系主任郑先觉这样评价赖庆林。郑先觉教雕塑班素描、泥塑头像、泥塑小人体、陶艺课,他对这个拥有艺术天赋同时非常努力的学生印象深刻,“他对雕塑特别有感觉,素描也画得特别好!”
刘春霞是赖庆林的班主任。在她的印象中,赖庆林从大一到大五(雕塑专业本科五年)上课从未迟到过,每次上课都坚持到最后才走。哪怕现在冬天天黑很早,在傍晚时眼睛就会看不见东西,但他依然会坚持到最后一刻。
大一时刘春霞教赖庆林班上的泥塑入门,她就发现这个孩子很有才气。在上佛像课的时候,班上大多数同学交上的作业不是菩萨就是仕女,基本上就是佛窟里常见的形象,唯独赖庆林别出心裁,做的是降龙罗汉。盘踞的龙腾着彩云,龙鳞片片细致分明,上面是一巍然站立的罗汉,表情静谧安详,带着拈花而笑的超脱,与脚底的飞龙形成对比。“这样活跃、多才多艺的一个人,想到他即将失明,我真的很心痛。”
魏豪杰是赖庆林的同班同学,他常常送赖庆林回家。说起自己的这位同学,魏豪杰语气里透着惋惜,“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们每个人能替他分担一点点,该多好!可惜这只能是想象。”
美术楼的中央有一块大坪,学生们常去打球、锻炼。赖庆林有时也会站在一旁“看”,同学叫他一起打,他说:“球都看不到啦,还打什么。”语气是轻松的。一旁的刘春霞听了心里却不是滋味,她了解这个学生在各方面都很活跃,喜欢羽毛球、网球、篮球,不管是比赛还是打着玩,只要在球场上,那个挥舞球拍、跑动跳跃着的身影,总是那样潇洒和轻快。大二时,他还和朋友们一起组建了Miracle乐队,担任吉他手兼主唱。
初一时,赖庆林的一幅装饰画《编织生活无彩梦》获得了全市中小学书画展三等奖。说起获奖的心情,他已经记不清,“反正就是很开心,小朋友嘛,啊,获奖了,赶紧拿回去给爸爸妈妈看。”说着这件事情,他的眼角漾着笑。正如这个获奖作品的名字一样,从他小时候喜欢上美术的那天起,他就在编织着他的“五彩梦”,从小学、中学到大学,他的作品多次在县里、市里甚至全国获得奖励。
他的住处贴着一张很大的画,叫做《美丽中国》,是他用自己走过的地方的照片拼成的一座长城,那是他心中的“美丽中国”,虽然他现在已经无法看到这张“美丽中国”的全景。他的画本里还有些生病后创作的画,阳光明媚色彩绚丽,山村、居民、房子都掩映在对比强烈的光影里,可以看到他对阳光的期盼,对幸福宁静生活的向往,“我希望在看得见的时候,留下我眼中的美丽生活。”
“我热爱艺术,所以我渴望光明”
2012年1月7日10:36,4月13日3:48,4月28日10:36,6月9日10:36,9月26日10:36……在这些时间,赖庆林都在同一个地方,干同一件事:从株洲火车站登上前往厦门的火车。基本上每个月一次,他要去厦门的医院复查眼睛。在这一年里,他还常常乘车去武昌取药。前几次是在父亲或其他亲戚的陪同下,后来熟了,就独自一人前往。“万事自己小心就ok。”他淡淡地说道。在火车上,他很少看窗外,更多地是安静地闭着眼睛想些事情,因为眼睛需要得到休息。
2010年8月,北京米赫医院确诊他患有“视网膜色素变性”,他的心瞬间凉透,茫然无措。失去光明对于一个24岁的年轻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根本无从想象,更何况这个年轻人热爱艺术、以雕塑为专业。
这就像知道前面是一个深渊,但究竟有多深,无从知晓。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望着这横亘在他面前的“深渊”,如迷失的孩子般无助。他甚至做梦时都会梦见自己在做雕塑的时候,视野突然明亮宽广起来。
但他并没有放弃自己,为了这最后的一线光明,他四处奔走、努力。在北京做手术的时候,虽然打了麻醉药,但他并没有失去意识。近三个小时,他睁着眼睛感受着冰冷的器械在他眼睛周围运作。整个过程他没有恐惧,甚至能够忍受手术刀拉开下眼睑、注射器刺进眼睛的疼痛,因为他期待手术帮助他留住最后的光明。
然而手术失败了,他的情况仍在恶化。他的视野由原来正常人视野的百分之三十,到现在的不足百分之三。
在他最艰难、最黑暗的日子,尼克·胡哲成为了他的精神导师。这个从小没有四肢的残疾人的故事和演说深深触动了他。他说,花费三个月时间与心血的毕业作品,塑的不仅仅是一个残疾者,一个精神强者,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期望。
“尼克·胡哲说,他热爱生活,所以他渴望生存。我热爱艺术,所以我渴望光明。”
这几天,赖庆林刚完成了他的雕塑作品《渴望》。一个像天使般的孩子,张着嘴望着天空,眼里盛满对生活、对未来的渴望,赖庆林说,“这个孩子就是我自己。”
他有时候还是会弹弹吉他,写写歌。只是以前在舞台上他唱的是乐队共同创作的《翅膀》:“给我一双无形的翅膀,一起飞过纷乱的世界。无所畏惧,放肆追逐梦想的彼岸。”现在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他唱的是他的渴望:“能否让时间回到从前,让我的世界不再黑暗;能否让时间回到从前,让我在黑夜不再迷茫。”
在2010年得知自己的病情到今年9月开学以来,他并没有跟老师们说起自己的情况,甚至班主任发现他雕塑所花的时间变长了,还一度以为他松懈了。“如果不是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谁愿意去寻求帮助呢?”近20万的欠款,早已沉重地压在了这个福建长汀偏远山村的家庭。
这个家为儿子倾其所有,但依然不愿放弃。在北京治疗期间,有一次两父子一起吃饭,蓦然间,赖庆林发现父亲眼中溢出了眼泪。饭没吃完,父亲就默默地放下筷子,走了出去。说到这里,赖庆林的眼眶湿了。这是采访中他唯一的一次留泪。
“我现在常常想的就是家里的欠款,还有保住我最后的视力。”
他仍然相信奇迹
记者第二次前往赖庆林的住处时,进门发现一只杯子躺在地上。而这个掉在地上的杯子,他找了一早上也没有找到。他告诉记者,他走在路上,常常会踢到硬物,经常踏进水坑,“所以我都不穿帆布鞋什么的了,都穿靴子。”
现在他很少上网了,除非非用电脑不可。因为他常常在屏幕上找不到光标,这个时候,他会尽量把光标移到屏幕右上角的位置,然后视线紧随光标移动,以免“丢失”了光标。
但这一切都没有阻止他继续好好生活。由于眼睛的关系他不能吃任何与辣有关的东西。于是他每天会摸索着为自己做饭。清淡的鱼汤是他常做的,因为鱼可明目。医生说要加强锻炼,提高抵抗力,他就多走路,即使经常磕到、碰到。
“假如有一天真的看不见了,你怎么办?”记者问了他这个残忍的问题。
“一个人在拥有光明的时候,他有各种各样的选择。在我能看得见的时候,我选择了艺术;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我想我还是会在艺术的道路上走下去。”
就像他所在的乐队名字一样,Miracle,他说他相信奇迹。奇迹是什么呢?“我觉得奇迹是,你相信它,它就会发生。”他很肯定地说。
后记:采访结束时,他取过吉他,弹了一首自创的曲子。吉他的声音洋溢着青春的华美伤感,像是一场夏日的大雨。“夜空的星星向我眨眼睛,可是我却怎么看不清;洁白的月光亲吻你脸庞,为何我却看不清你模样……”
当记者走出他的住处,在路上看到云层里透出一束光,如此巧合的此情此景,就像一个暗喻。只是,还有这样一束光,就不要没收它。